在临潭休息一日,二十日至洮河南岸访问杨土司。洮河与白龙江之间,为终年积雪之叠山,树林茂盛,山势重叠,因以得名。杨土司受封于明代,世袭已十余代,至现在土司,其家族殆已完全汉化。现任土司名积庆,号子瑜,年在四十左右,受甘肃省政府委为洮岷路保安司令,其司令部及私人住宅,原皆在卓尼,有大喇嘛庙,曰卓尼寺,曾盛极一时。十七年回乱后,迁泼鱼[博峪],泼鱼在叠山山脉北麓,洮河南岸,为一幽美恬静之村庄,离卓尼寺十五里。记者过洮河后,山风袭来,冷不可支,经数重碉堡,始到泼鱼。杨氏住宅即为司令部,司令部门前颇缺乏振作气象,其所率军队,曰“番兵”,皆为藏民,既无组织,又无训练,有事调之出,即以乌合之形势而临阵,枪械、弹药、粮食、马匹,皆为自备,故难有统一行动。杨氏自练有特务营一营,以为护卫,完全照汉军编制、装束,唯精神不振。司令部大门内放有迫击炮数门,尘土已满。相见后,杨氏以极流利之汉语相寒暄,其院内及客室中布置,完全如汉人中上等人家。其用以待客之酒席,完全为内地大都市之材料,烟茶亦为近代都市上用品。杨氏衣汉式便服,衣料亦为舶来品之呢绒等货。记者颇惊此边陲蛮荒之中,竟有此摩登人物也。
杨氏聪敏过人,幼习汉书,汉文汉语皆甚通畅,对于藏语反所知甚少。喜摄影,据云已习照相二十余年,其摄影之成绩,以记者观之,恐非泛泛者所能望其项背。杨氏足未曾出甘肃境,但因经常读报,对国内政局,中日关系事件,知之甚详。
杨之经济与政治基础,至为薄弱。藏民之在洮河一带者谓“熟番”,对杨之赋贡,每年不过以“什一”之比例,提供其牲畜而已。其在白龙江上之藏民,每年仅纳现款二百钱,洮河银价,每元合五千文,是藏民每年对土司之赋贡,尚不到五分大洋也。此外藏民打猎所得,如虎豹之类,亦有贡纳之规定,然所得无多。杨氏所处之社会,为牧畜到初期农业时代,而其生活之消费,则已至近代工商业鼎盛时期。生产与消费相差之时代,当以千年计。杨氏经常来往商店为上海先施公司,为上海柯达公司,货物通用邮寄。尤以其对柯达公司有二三十年长期交易,信用卓着,即不汇款亦可以请公司先行寄货,且已屡试不爽。以如是之收入,作如是之支出,则其入不敷出之差额,必异常巨大。赖以为挹注之方者,唯其自己派人直接经营之土产贸易。每年伊必有大批党参运卖天津、北平等地,近年来市场阻滞,此种收入逐渐摇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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政治思想方面,杨之趋向,倾于接受汉族文化,承认汉族统治,对鲁大昌之情感,虽甚恶劣,而对甘肃省政府与南京国民党中央,则绝对服从,对胡宗南部之接济,极卖气力。唯其对藏人之统治,则采完全封建的、神权的方法,毫无近代有力的政治机构,更丝毫无民族主义之意识。
但杨与记者谈过去一般汉人对彼之态度,辄摇头不已。凡与杨氏及其部下办理任何交涉之汉人,几无人不视之为野蛮愚劣之下等民族,而以愚弄、欺骗、恐骇、压迫等方法取藏人之财货。正谈话中,适有藏兵送报告至,杨氏看毕叹息,转以示记者。视之,则其第一团团长姬某所呈报告。姬团现驻白龙江南岸之杨布大庄,有某委员至杨布大庄视察碉堡,姬团整队欢迎,并妥为招待。次日,某委员问姬团长索虎豹狐狸等皮,及鹿茸麝香骡马等,姬团无以应,乃推该地不出产上述各物,某委员大怒,立命限于一日内筑成一百余座碉堡,否则呈报上峰究办。
杨土司生于安乐,无发奋有为之雄图,虽其有为藏族前途努力之机会,亦视其自身是否善于利用之耳。
杨氏晚间更对记者谈其处境之困难,请记者为之代办数事。伊仅有秘书长一人,无参谋人员,司令部中此外更无助手,当不足以言发展。次日临去时,杨谓十年来英美法人之至其辖区内调查者,已有二三十人,甚有在其家中住居一二年者,中国新闻记者之至其境者,尚以记者为第一人,言罢,不禁唏嘘。
次日别旧城,西北行,又进入纯藏人区域。承杨土司派员护送,沿途由藏兵引道,有通司翻译,故通行尚不困难。
藏人骑马技术,实有惊人独到处,护送记者之一藏族青年,曾为记者表演上下山跑马。普通骑马是上下山都要慢慢的行进,因为上山时,马最吃力,故须慢行,下山时,人最吃力,亦须缓进,甚至上下山皆下马者。然而藏人却有一谚,恰与普通情形相反,“上山不跑非马,下山不跑非人”,他们的意思是说:上山跑不起,不是能马,下山不敢跑,不是能人。那位青年得了通司传达以后,回头向记者笑笑。只见他略整缰鞍,皮鞭响处,马蹄风生,马鬃直立,马尾平伸,顷刻间,即上山头,略无喘气,待我们后面马队赶到后,他又扬鞭一挥,怒马直狂奔下山。他安坐鞍上,到山下平地,始勒马回头向记者等招手,其英勇豪迈之姿态,令人神往不置。
在这种生活下面,骑马打枪,当以年富力强者为上选,老年人血气已衰,当然无力和青年人竞争。藏中人重少轻老,就是这个原因。老了的藏人,在自己觉得精力已衰的时候,就将自己的财产全部拿来,请喇嘛念经,念完后,尽以施舍,自己则到山林沟壑中等死,往往尚有未确死者,其家人即弃之河中,行水葬,或悬之树间,行天葬,他们以为早点葬了老人,是最道德的。“敬老尊长”,是农业社会成功后的道德观念。农业靠天时者最多,关于天时之认识,非经验多者不能有把握,故俗有“不听老人言,一定打破船”之谚。但是到了工商业社会,社会情形复杂,科学与知识日新月异,今年所知者,到明年往往已有大大变化,只有青年才能真切了解新环境,应付新环境,老年人的地位,又因此不能再维持了。
藏兵好勇,平日即喜佩剑骑马打枪,枪法最准,其命中点多在要害,与之对阵者,无不有畏惧心。但因其无组织,一切皆自备,故行动乃以个人需要为转移。粮食完了,他就回家去再行预备。弹药完了,他也就个人回去了,自想办法。如果叫前进,他们是蜂拥而上,无计划的自由放枪。如果被对方打死几个,大家遂一哄而逃。他们打仗,如果第一次冲胜了,那他们的骑兵遂漫山遍野而来,能够将对方完全消灭。如果第一次失败了,他们就会一败涂地,自相践踏,再也无法收拾。所以有组织的军队和他们战争,没有不打胜仗的道理。但是这些藏兵如果以近代方法加以组织,更装备以近代物资,再灌输以新军人精神,则哥萨克骑兵之美誉,恐难专美于欧洲也。
四十里至下弯哥罗,有杨土司部下总管驻此,款记者等以酥油炒面,西康谓之糌粑。酥油质料甚好,惜制造不得法,腥臭难闻,入口即欲呕。炒面为青裸麦粉炒成,粗涩不能下咽,其吃法系先盛热茶于碗中,以刀切酥油大片投于茶中,使之自行溶解,先喝茶数口,然后放入炒面,以手和之,至油茶面三者皆已完全混合,成为干面团为止,即以手捏小面团而食之。藏人及习惯此种生活之汉人,皆食之津津有味,记者亦能勉为其难。唯护送记者之某君,闻味即不能耐,强劝之食,食仅少许,其眼泪几已夺眶而出,亦云苦矣。
又十里至上弯哥罗,有藏民十余家,再上即为全无人家之荒野草地,且为杨土司与拉卜楞黄正清司令辖区之交界处。....因杨土司之关系,故上弯哥罗又有藏兵来会,数十骑藏马驰骋平川草地中,只有青山绿野相伴送,他们高唱藏歌,时见山坡羊马群中,发出少女歌声与之相答和,歌声婉转,清澈柔媚,歌中似有万般浓情者。
为避匪计,向导引走草地小路,四十里完全为原始草地,无巨树,无丛林,山间小溪边随处有小野兽、猞猁、崖獭之类,其数值以千百计。近陌务寺处,经一大平野,草深及马腹,大鸟甚多,不知其名。
(选自《中国的西北角》,新华出版社,1980年4月)
作者简介:范长江(1909一1970年),男,四川内江人。原名:希天。中国杰出的新闻记者、新闻家、社会活动家。他生前写过大量出色的新闻报道,担任过新闻机构的领导,为我国的新闻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。
文章摘自《百年卓尼实录》(上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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