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门前一条弯弯的河(外一篇)
◎薛兴
记忆中,最早见到洮河,是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去外婆家的时候。外婆家,遥远而亲切,负重前行的是父母,既要背着年礼(馍、礼当和干粮),又要照顾幼小的我们。以致被父亲同事的妻子碰见,惊讶地喊道:胡大哟,好驴的一驮……
听母亲说,外公外婆原本是临潭旧城人,因躲避战乱,由曾外祖父带着举家搬迁,在洮河上游一个叫扎古录的藏族村子定居。此去经年,已是乡音无改鬓毛衰。曾外祖父是清末秀才,懂中医,会看病,又有一手精湛的银饰加工手艺,以自己的低调谦和很快和当地的藏族群众融合在了一起。那时候,去外婆家是我们最为开心的事。碧蓝碧蓝的洮河水,茫茫无际的森林,猎猎经幡和山野中充满甜蜜诱惑的果子,是童年中最为鲜活的记忆。
外公不苟言笑,他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炕上,一手捧着一本书,一手捋着胡须,慈爱的看着无忧无虑的我们。偶尔,他也会给我们讲先祖的故事,教我们做人的道理。外婆一头银发,面容白皙,里里外外的忙着,蒸我们喜欢吃的花卷,擀我们喜欢吃的棋花面,看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饭,疼爱的骂我们几句,生怕我们噎着、烫着。若是冬天,月明星稀的时候,外公外婆就把炕烧得暖暖的,点起古色古香的清油灯,老两口一左一右,将我和姐姐揽在怀里,讲我们喜欢听的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和《西游记》,或许是他们那个年代人所受的教育和思想吧,四大名着里,唯《红楼梦》只字不提,直到我们酣然入梦……一到过年,最忙的自然是外婆,跑前跑后,忙里忙外,缠足的她永远显得那么干练和勤快。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亲戚,舅母出门相送,或许是她们热情话多的原因吧,等了许久不见进来,外婆就生气地给我妻子说:“这些媳妇儿们,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,大半天了也不见进门的!”她说的随口,却把妻子吓了一跳,外婆看着朴实,却谈吐不俗。在那个年月和那样的环境里,外婆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吧?知书明理,而且她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本土藏语呢。
后来的后来,外公突然离世(其实他也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),要强的外婆也患上了老年痴呆症。外公离世的消息我们谁也没有告诉她,怕她难过无法接受。每每问起,我们就谎称他去旧城看病了。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,很多的时候,只能睡在炕上,什么也不说,甚至连人也认不出了!有一次我陪母亲去看她的时候,她竟然抓住母亲的手说:阿姐,你来了吗?想必她眼中的母亲,是记忆中她姐姐的模样。那个时候舅舅、舅母、甚至表妹们都轮番精心照顾。我也会经常陪母亲去看望她老人家,给她买衣服,买好吃的东西,而年迈的外婆,总会把衣服和好吃的东西东一个西一件地藏起来。衣服舍不得穿,蛋糕、果子总会在舅母们收拾屋子的时候在某个角落被发现……或许和从前一样,那些馋人的小吃和果子,她是偷偷留给我们的……只到有一天,舅舅打来电话说外婆病的严重,让母亲过来。当我和母亲驾车刚刚走出村子的时候,舅舅又打来电话催促,母亲一路喃喃地说:再跟不上了,再跟不上了……自那以后,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外婆。母亲只是反复的说,这下,她老人家终于解脱了。
送走外婆的那天,也就是凌晨四、五点的样子吧,乡亲们抬着外婆的灵柩,默默的往前走。而走在最前边的,是几位藏族老奶奶,她们唱着或者是诵着我们听不懂的嘛呢或者是送别的歌,低沉、悠远、悲怆,曲调中满是忧伤和不舍。我想,那些歌,外婆一定能听见,伴她到老的洮河能听见,拥她长眠的青山能听见。人世的眷恋,不一定是轰轰烈烈,而是一朝一夕、一言一行的感念。
如今,外婆的身影和她门前的洮河,还会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,通往外婆家的路,也不再崎岖而遥远。年届不惑的我们,还会驱车去那个桑烟袅袅的小村,还会站在外婆外公等我们的地方,任思念和泪水泛滥……
那时的记忆那时的歌
大多70后的人,都是听着收音机,看着小人书长大的。庙会,自然成了最热闹的去处。
很小的时候,村子里是没有戏台的。不过这也好像难不倒痴迷秦腔的乡亲们,自然会有人组织,大家你家一根椽子,他家一根柱子,加上几块粗糙的木板,就能在村子中心的空地上,搭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戏台来,刹那间便鞭炮齐鸣,锣鼓喧天,咿咿呀呀地唱上了。我的衣服不新,也是母亲反复浆洗了的,干净、贴身。很多时候免不了会把姐姐的衣服改裁了让我穿,关键是要心急火燎地往戏台前的人堆里钻。
那时候父亲的薪水特别低,他远在玛曲教书,既要寄钱给母亲和我们花销,还要费尽心机地照顾和资助亲戚们,所以,庙会上如果手里有一张一元面额的纸币,是最为奢侈而骄傲的。最馋人的,莫过于放在筛子里的瓜籽、摆在架子上的糖瓜、蜜枣,五分钱的“大大”泡泡糖,钱攥在手里,指头衔在嘴里,犹豫大半天,买一把瓜籽一个泡泡糖揣在兜里,然后嗑着嚼着漫无目的满场子乱跑。看戏是大人们热衷的事,村子里的演出,自然都是来自本村的演员,一旦粉墨登场,便让儿时的我们倍感神秘和神圣。大人们会指手画脚的说,那是谁谁谁家的儿子,某某某的掌柜的(丈夫),说某人唱得特别好,差点就被县秦剧团选上……每天午间的戏唱罢,还会有精彩的社火演出,有穿戏服的“打杨林”,大概是《隋唐演义》里的故事吧,十来个小伙子手持木棍,打得啪啪作响,老人们说这些年轻人都是练过的,叫拳棍手,身材魁梧相貌堂堂,是年轻媳妇和姑娘们眼热的对象,也有打“毛熊”(其实是山羊皮缝的人偶服装,毛露在外,眼睛鼻子用红布缝就),我们小,挤不到前面,只能看到人流围成的圆心里尘土飞扬,听到演员们的嘶喊和震天的锣鼓声。而那小小的场子,人头攒动,似乎就是世界的中心。
那时候的天似乎格外冷,所以赶夜场的时候,母亲会强迫我们穿上爷爷留下的皮袄,夜一黑,只能看见两只眼睛亮晶晶的(整个身子都装在皮袄里了)。每个孩子都有三五个伙伴,嬉笑着在人群里追逐撕打,人多的时候,就像海里成群结队的鱼,一会儿游向东,一会儿游向西,甚至把认真看戏的大人们从凳子上挤下来……胆大的孩子,会拿上用压岁钱买来的鞭炮,悄悄点着,扔在媳妇姑娘们的脚下,然后远远地看着胆小的她们被鞭炮声吓得四散而逃,继而慢慢聚在一起,偷偷笑半天。
戏散了,人们会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耳熟能详的剧情,夸谁谁谁唱的好,说某某某又忘词了。大人们大声喊着走散的孩子的名字,三三两两地消失在一个个巷道里。此时,我们的泡泡糖也已经嚼完了,糖纸被我们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兜里。人虽然已经很困倦,却依然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嘴角残留的甜味,被母亲一路牵着手回家去……
如今,故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有了宽敞而时尚的广场,有了高大气派的戏台,农舍整齐而漂亮,时代的脚步从未停歇,现代化的气息无一例外地席卷了这个宁静、憨厚而淳朴的地方。戏台上还会唱那些人们喜欢的剧目,而主角,已不是那些土生土长的乡亲,他们有的已经故去,有的已经年届古稀,在儿孙的搀扶下,成了最热心的观众。舞台上也会有姑娘小伙子唱歌跳舞,有歌星们动人的声音响彻夜空,烟花迷人而灿烂。而渐渐老去的我们,也会穿梭在人群里,或者,在一个安静的角落,静静地听着广场上人声鼎沸,看千千万万闪亮的手机在广场上晃动,似穿越时空的眼睛。故乡,仿佛又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,而儿时的记忆,如一杯经年的普洱,有着琥珀一样的光芒,清苦而历久弥香。

作者简介:薛兴,男,笔名寒雨,甘肃临潭人。多愁善感型诗人,偶尔也喜欢写一些乡愁浓郁的怀旧散文。因工作原因,曾一度远离钟情的文字。所幸,又因对文字的难舍折身而返回到了最初。现居洮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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